2018年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12月29日下午，一份B超结果让晓晓(化名)头皮发紧：腹中胎儿脑中动脉血流增高，这是胎儿溶血的征兆。提心吊胆三四天后，1月2日，中山一院妇产科胎儿医学中心主任方群判断：晓晓腹中胎儿的大脑中动脉血流不算太高，暂时无需干预，有惊无险。

　　作为流着Rh阴性“熊猫血”的高龄孕妇，晓晓如今能怀上腹中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了，不由得她不紧张。

　　同样每天提心吊胆的，还有无数想生二孩的“熊猫血”孕妇。全面两孩政策放开以来，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胎儿医学中心接诊了很多这样的就诊者。对她们而言，第二次怀胎非常危险，发生胎儿及新生儿溶血反应的几率直线上升，极易造成宝宝死亡，且每次再怀孕都更加凶险，怀孕如同揣上将越来越快爆炸的“炸弹”。

　　不过，随着技术的进步，生命的这种“炸弹”已经可以拆掉了。

　　●南方日报记者李秀婷实习生徐婷通讯员彭福祥

　　“不能生育”的紧箍咒

　　她戴了15年

　　20年前的1997年5月30日，15岁的天津初中生晓晓在学校门口遭遇车祸，全身多处骨折。当天，800毫升的Rh阳性血被输进了晓晓体内。5天之后做手术时，医生又给她输入了2000毫升Rh阳性血。

　　然而，当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晓晓其实是Rh阴性血型。幸好5天的时间并不足以在她体内产生足够多的抗体，因此输血并未产生严重反应。那次事故后一年半，1998年11月，晓晓需进行第二次手术时，才知道自己是Rh阴性血。

　　1998年的晓晓通过自体输血完成了第二次手术。然而，输异型血带来的阴影从此长久地笼罩这个家庭。晓晓的妈妈李女士被告知，才16岁的女儿永远地失去了生育的机会。“当时一下子眼前就看不见了。”她形容这个家庭在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觉。

　　过去，对于Rh阴性血型的女性来说，她们的人生中只有一次宝贵的“豁免”机会，可以输入Rh阳性血救命或妊娠。用掉这一次机会后，体内就会产生Rh抗体，等再次输血或妊娠时，Rh抗体就会破坏体内的红细胞，或者穿过胎盘进入胎儿体内，引发可致命的溶血反应。

　　晓晓正是因为输错了血而失去了第一次妊娠的机会。

　　不甘心的李女士开始四处奔走，只有技校文凭的她到天津市图书馆查找资料，大海捞针般地将带书名里带“血”字的书都借来看，但就是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她还到天津各三甲医院咨询血库主任，甚至拿着一本查到的书直接到作者所在的北京市中心血站当面请教，还多次找到了当时的卫生部医政司。

　　李女士的奔走，直接或间接地促成了国家政策的改进。2000年10月1日，卫生部组织制定的《临床输血技术规范》正式实施，第一次明确规定，除紧急抢救外，输血前检查患者的Rh(D)血型须列入常规操作，“对于Rh(D)阴性和其他稀有血型患者，应采用自身输血、同型输血或配合型输血”。

　　当时李女士找到的天津、北京的所有专家都建议晓晓不要生育。在“不能生育”帽子下，晓晓的恋爱婚姻都遭遇了诸多坎坷。许多相亲对象一听她不能生育，直接就拒绝见面。后来，介绍人甚至开始给她介绍离过婚带着孩子的男人。

　　其实，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和对Rh血型认识的加深，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国内开始有专家尝试着以宫内输血的手段来治疗因Rh血型不合导致的胎儿溶血。其中探索得最早、积累了最多经验的就是方群。在1999年，方群所在的科室就开始了对发生了溶血反应的胎儿进行宫内输血干预的尝试，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搭建起晓晓与方群之间桥梁的是广州小伙子林峰。同为“熊猫血”的林峰在2005年创办了“中希网”，成为国内最大的稀有血型者献血互助公益平台。在大量的稀有血型公益救助案例中，林峰认识了方群。四处奔走的李女士也通过网络联系到了林峰。

　　在林峰的建议下，2013年，再次恋爱并结婚的晓晓专程来广州找到了方群。“方教授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她说我可以生育，让我定期监测抗体效价，出现问题了再来找她。”晓晓回忆。

　　被输了异型血的阴影折磨了15年后，“不能生育”的紧箍咒终于在此刻“松开”。

　　2017年6月，已成为高龄孕妇的晓晓终于如愿怀上了宝宝，并开始定期监测抗体效价。当年12月11日，为确保胎儿稳妥出生，晓晓来到广州，在中山一院附近以每个月3600元的租金租下了一套房子，签下了半年的租房合同。父母也跟着过来照顾她，打算顺利生下宝宝后再回天津。

　　现在晓晓坚持每周一次去医院监测，努力放松心情等待着宝宝的出生。

　　她们反复死胎、流产

　　却找不到病因

　　像晓晓这样的情况并非个例。方群的团队最近统计了接收的50多例“熊猫血”孕妇病例，其中有十几例都曾经被输过Rh阳性血。不过，随着国内临床输血越来越规范，这样的情况已经渐渐成为“历史遗留问题”。

　　在“全面两孩”政策放开后，一个问题日益凸显出来：曾顺利生下第一胎的“熊猫血”孕妇们在怀上第二胎时，胎儿溶血或新生儿溶血的风险就可能“如约而至”，甚至造成了反复的死胎、流产，让无数家庭陷入了绝望之中。

　　“二孩政策放开后，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大问题。”方群对此的感受非常深：“全面两孩”政策实施后，从2016年底开始，来找方群的“熊猫血”孕妇明显增多了。她一周出三次门诊，每次门诊都会有“熊猫血”孕妇前来求助。

　　方群的病人来自全国各地，她们往往又曾多次经历胎儿夭折，属于越来越凶险的重症病例，甚至有前面怀孕四五次都不行的。方群收下的病人中，每个星期就有两三个人需要进行宫内输血来抢救胎儿。

　　家在广东普宁的26岁年轻妈妈雁雁(化名)就曾是其中一个。

　　2013年，雁雁顺利生下了儿子。然而，当她想要生第二个孩子时，事情就变得坎坷起来。第二次怀孕足月时，腹中胎儿突然没有了胎动，去医院时“已经不行了”，只能引产;2016年她第三次怀孕，6个多月时，在当地医院产检又被告知胎儿畸形。

　　“我们家都没有那个基因，孩子怎么会畸形呢?”不甘心的雁雁来到广州求医，在不同科室辗转折腾了一个多星期后，最后“误打误撞”找到了中山一院的方群教授。

　　方群建议她先去做一下血常规。雁雁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Rh阴性血。再去检测体内的Rh抗体效价发现，她的血清Rh抗体水平很高，已经达到了1：512。而母体Rh抗体效价在1：32以上，往往就能产生严重的胎儿溶血。

　　谜底揭开。然而这时候已经太晚了，胎儿已经严重水肿。雁雁无奈地将7个月大的胎儿引产了。

　　据统计，在中国，汉族人群中99.5%以上的人都是Rh阳性血型，因此Rh阴性血也被称为“熊猫血”。然而，中国人口基数大，“熊猫血”人群的数量仍然非常可观。

　　“如果怀孕出现多次死胎或水肿胎，我们都会建议做一次不规则抗体检测。”方群告诉南方日报记者，不规则血型抗体即除ABO血型系统以外的血型抗体，主要就是Rh血型抗体、MN血型抗体等，如果孕妇有这类抗体，就有可能导致胎儿发生溶血。

　　虽然历经坎坷，但能像雁雁这样，在最后找到方群的“熊猫血”孕妇们都是幸运的。更多的熊猫血孕妇们历经反复流产死胎，却因当地的医疗技术水平和医生的经验所限，查找不出病因，不知道根源竟然在自己的血型。

　　查出自己是Rh阴性血的女性，大多数又会像晓晓一样，被套上“不能生育”的紧箍咒。目前国内能开展宫内输血技术的医院并不多，即使有，医生也相对经验不足。“好多孕妇来我们这里都说，之前当地的医生都建议不要生孩子。”方群说。

　　“胎儿也是病人，有权利得到医治。”方群说，得益于技术的进步和经验的积累，很多本来不可能拥有孩子的妇女，如今都有希望拥有自己的孩子，“在这里通过我们的处理，即使体内抗体水平很高，大部分‘熊猫血’孕妇都能顺利生下孩子”。

　　孕期宫内输血8次

　　她保住了自己的孩子

　　2017年2月份，雁雁第四次怀孕了。这一次有了方群的“保驾护航”。

　　平日里最困扰“熊猫血”们的备用血源问题，并不是最大的难题。如今，各地都成立了稀有血型的献血互助平台，“一方有求，八方支援。”求助信息发出后，很多志愿者放下工作也会热心前来献血。

　　“熊猫血”孕妇们最大的艰辛，是如何平安度过凶险连环发生的孕期，让胎儿顺利存活下来。“她们怀二胎时需要全程紧密监测，其中有10%需要进行宫内输血干预。”方群说。

　　每个“熊猫血”孕妇都不一样，每次妊娠的情况也不一样。什么时候要开始监测?什么时候要脐带穿刺?什么时候需要输血?输血的量要拿捏在多少?医生的几乎每一个判断都决定着胎儿的生死，而正确的判断需要成熟的技术操作和医生个人经验的积累。

　　方群说，Rh阴性血的女性最好孕前就要测一次抗体，如果抗体呈阳性，怀孕后到了孕17周、18周就要监测胎儿的大脑中动脉。如果胎儿大脑中动脉的收缩期血流峰值增高，往往提示胎儿可能有贫血，“必要的时候我们就会给胎儿做一个穿刺。如果胎儿真正有贫血，特别是中、重度贫血，我们就要考虑宫内输血，这是最有效的手段”。

　　Rh溶血有个特点是“一胎比一胎严重，发生险情一胎比一胎早”。方群说，这可能是因为上一次妊娠时胎儿阳性的红细胞进入母体，加重了免疫反应。因此，她叮嘱雁雁，再次怀孕后要及早进行监测。

　　要及时进行宫内干预就需要监测，因此，外地“熊猫血”孕妇往往就会像晓晓这样，在广州找个地方先住一段时间。有的就租住在医院附近，有的经济更拮据的就会选择在白云、番禺等地租房子，定期跑医院。

　　雁雁租不起医院附近的房子，只能选择每两个星期就从普宁跑一趟广州。

　　险情果然一次比一次提早。第四次怀孕，燕燕体内的抗体效价最高达到了1：1024。在孕19周时，胎儿的大脑中动脉血流速就明显增高了，方群为她进行了第一次宫内输血，以缓解胎儿的贫血症状。

　　“国外会把孕22周以前的宫内输血认为是高危，但我们有很多这种高危的病人。”方群说，她的病人中，有最早在孕18周就进行了宫内输血的。

　　雁雁的险情连连发生。“第一次输血后，隔了三四天，又输了一次血。一个多星期后，又输了一次。25周后，每3个星期就要输一次血。”雁雁记得很清楚，一直到10月26日，她顺产生下了二宝时，整个孕期宫内输血高达8次，每次输血都要花掉六七千元。

　　孩子生出后5斤1两，很快就因黄疸住进了保温箱，又接连输了2次血。出院后，在53天大时，孩子的血色素再次掉到65，再次紧急输血。

　　如今，雁雁的二宝已经2个半月了，血常规检测正常。她说，在农村，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有什么病，到医院才发现，像她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很多人比我还艰难，很多人都没保住孩子”。虽然为生下这个孩子受尽折磨，全程花了十几万，但看到怀里的宝宝，雁雁觉得很幸福。

　　其实，想生二孩的Rh阴性血的孕妇们并非只能被动接受命运。

　　方群介绍，如果女性此前未输过Rh阳性血、体内未产生过抗体，在第一次妊娠时，如果在孕28周就注射抗D免疫球蛋白，在孩子出生72小时内注射抗D免疫球蛋白，就能大大降低自身产生抗体机会，即使生育多胎，也能大大降低胎儿溶血概率。

　　然而，目前抗D免疫球蛋白还未被相关部门批准在国内上市，许多“熊猫血”孕妇们只能找“代购”向国外或港澳台地区购买。不过，就在发稿前，为了使抗D免疫球蛋白能在国内上市而长期奔走的林峰给记者发来好消息：国内一家生物制剂公司已经获批进行抗D免疫球蛋白的研发，预计三年左右就能在国内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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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胎儿溶血中的“罕见病”

　　除了Rh溶血，近些年越来越引起方群重视的还有MN血型不合引发的溶血反应。MN血型系统，独立于ABO血型系统和Rh血型系统，是根据红细胞上所含M、N抗原的不同，将人体血液分为M型、N型和MN型三种。

　　虽然MN血型每一种都不是“稀有血型”，但相比Rh血型不合导致的胎儿溶血，MN溶血更加罕见，发生率不足千分之一，因此更难被明确诊断。

　　2012年，当湖南妹子陈利(化名)找到方群时，已经因“宫内死胎及水肿胎”“胚胎停育”怀孕4次都未能保住孩子，然而又查不出原因。在中山一院，她终于找到了病因：她与丈夫的MN血型不合，她是NN型血，而丈夫是MN血型。

　　因此，胎儿体内由父亲所遗传的M抗原，通过胎盘进入到母体血液循环中，在母亲的血清中产生M抗体。而M抗体通过胎盘又可以进入到胎儿的血循环中，使胎儿发生溶血。与Rh血型不合类似，随着妊娠次数的增加，抗体产生的时间、胎儿水肿或死胎发生的时间会越来越早，胎儿活下来的几率越来越小。

　　2014年，陈利第5次怀孕。怀着又喜又怕的心情，她定期在方群处接受监测。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怀孕约21周时，经脐带穿刺确诊，胎儿发生了重度贫血，血色素只有50克，随时可能造成宫内死胎。

　　所幸的是，经历了5次宫内输血后，陈利顺利生下了一个健康男婴。如今宝宝已经3岁了，健康可爱。

　　陈利的宝宝是第一例方群通过宫内输血挽救回来的MN血型溶血的患儿，也是中国首例。近两年，方群已经遇到了五六例罕见的MN血型不合导致的胎儿溶血。2016年，方群还遇到了一个更加惊险案例。夫妻双方MN血型不合导致他们怀了八次没有一次胎儿能成功存活，“后来我们给宫内输血输了八次，最终胎儿成功保下来了”。

　　除了Rh、MN血型，其实母子ABO血型不合，也会引起溶血，但往往症状较轻。方群透露，过去十几年来都认为，ABO血型不合导致的溶血是一种新生儿疾病，因为很少在宫内就引起严重溶血。“这几年我们开始注意到，极少数的ABO血型不合也会引起严重的胎儿溶血，2017年我们就检测到了两例ABO血型系统水肿胎。”

　　每一种血型导致溶血都有它自己的规律，Rh溶血一般发生在第二胎，而ABO溶血可以发生在第一胎，MN也可以发生在第一胎。方群回忆，之前她还接收了一个很罕见的病例，这个孕妇检查出体内有抗血小板抗体，这种抗体对血小板和红细胞都会起作用，她腹中的孩子有水肿，而且血小板也非常低，曾经七次怀孕胎儿都没能存活。

　　“后来查了夫妻双方的血型，检测出来发现，他们怀的每一胎都必然会发生溶血，我们就决定先输血，纠正了水肿，再输血小板，最后胎儿成功存活。”方群说，这个产妇后来再次怀孕，得到全面的“保驾护航”，最终获得了一儿一女。

　　■链接

　　什么是Rh溶血反应?

　　Rh血型为阳性的人，血液中红细胞上有RH抗原。Rh血型阴性的人，则缺少这种抗原。因此，在输过Rh阳性血后，体内会产生对RH抗原的抗体，再次输入阳性血或怀上阳性血宝宝时，Rh抗体就会与阳性血液中的红细胞结合，发生溶血反应，严重时可危及生命。

　　对于汉族Rh阴性血型女性而言，由于胎儿大部分是Rh阳性，分娩时胎儿的红细胞进入母体，也会让母体产生抗体。Rh阴性血母亲在怀第二胎时，体内Rh抗体将会进入胎儿循环，与胎儿的红细胞结合，让胎儿发生溶血性贫血、水肿胎甚至死胎。

　　方群还见过2次这样的案例：Rh阴性血宝宝在阳性血妈妈子宫内或分娩时时发生母胎血液交换，妈妈的阳性红细胞进入了宝宝的体内。这种宝宝长大了后怀孕也会在第一胎就发生溶血反应。

　　本报记者张梓望对报道亦有贡献